落榜生一梦聚四世

“坐卧常携酒一壶,不教双眼识皇都。乾坤许大无名姓,疏散人中一丈夫。”昔时,吕岩四十六岁,仍醉心功名,赴京师长安赶考,在酒肆遇到钟离权,钟离权见他颇有仙骨,于是题壁绝句一首,吕岩读罢,在榻上安眠,钟离权用引梦之术,造一世繁华仕锦梦,赠于吕岩,吕岩尝尽炎凉,醒来后,黄粱酒还未煮好,直叹世事无常,皆似过眼云烟,于是请教钟离权天道,终成仙身,世谓纯阳真人。

这典故中道家的引梦术,此后,又被称为黄粱之术。

单说颖川郡,有一书生,姓马,名青山,写文甚有飘逸之风,正所谓“仙文不入俗人眼,非是朱衣不点头,”屡试不中,仍不心死,一心想着登入仕途,成为人上人,光耀门楣,可惜此番又是榜上无名,马青山渭然长叹时不待我,收拾返乡。途经临郡,时近三月,却忽地转寒,雪花竟与桃花开在一处。

寻一客栈安顿下来,心里寂寥,怅然开窗远眺,鹅毛大雪,纷纷扬扬,忽看到一个百结鹑衣的乞丐,蹲在客栈前面桥下,缩成一团,马青山自语道,“眼下天寒地冻,不若将他请入客栈取暖,”摸摸囊中,已是半空,盘缠所剩无几,心里思量道,“救人要紧,若是途中断粮,再想他法,”于是出了客栈,来到桥下,蹲身相问。

乞丐半天吐不了一个字,马青山扶他入客栈,掌柜眼尖,劝道,“客官请了,这老丐如此模样,半死不活,将他弄到客栈里,要是死了就太晦气。”任是马青山费尽口舌,只是堵门不让进。

最后掌柜勉强同意将乞丐放入柴房,盖给乞丐的棉被,也由马青山买下来。

乞丐喝了一碗热水,艰难咽下几片馒头,有了活气,老泪纵横,朝马青山作揖相谢。

马青山见他说话周详,于是问他何故流落至此。

乞丐道,“我本南阳人氏,二十年前,有恶霸横行乡里,村民平日里受他欺负惯了,俱是敢怒不敢言。一日,我采药晚归,又见这恶霸醉后欺负弱小,于是将他饱揍一顿,失手打死,那时天色已晚,除了眼前受欺负的一对父子,谁也没有瞧见,有道是民不告,官不究。岂料过了数月,这恶霸竟然还有一个好友,曾一起做过剪径勾当,这好友的义父后来当了州官,他也摇身一变,成了显贵,一日到村子寻这恶霸,得知被打死了,于是抛了几两银子,那对被我所救的父子便将我出卖。”

“押入死牢之后,又逢失火,我趁乱逃出,耽误医治,后背至今毒疮不绝,一路讨饭回家,得知母亲在我被捕当日,惊吓过度,气绝身死,我那妻儿也不知下落,于是四处打听,这二十年来,一直杳无音讯。”

马青山听得热泪盈眶,一时不知如何安慰,这老乞丐说完兴许是累了,缩在棉被里睡去。

等马青山回房时,一眼瞥见店里坐了一对男女,妇人肚腹隆起,却不知如此恶劣天气这对夫妻出门做甚,那柜台里的掌柜给他示个眼色,马青山走了过来。

掌柜的说,“客官你方才去了良久,是不是跟那老丐促膝长谈了?我见客官脸色比之前更为抑郁哩。”

马青山道,“正是,这老人乃是义士,身世甚为可怜,可惜……”

掌柜的道,“这天下可怜人多着哩,恶贼杀人放火之后还会说自己可怜被逼呢。之前我不让客官领他进来,你却不知我原本也是古道热肠,喜欢多管闲事。有次救了个落难之人,好吃好喝招待,哪晓得人心叵测,这人博得我的信任后,恩将仇报,把我所赚利钱偷了个精光,我寻到他时,苦于无人证物证,报官也是无用,于是打断他的两腿。”

“这偷去的钱,他早已花了个七七八八,也无法追回,这恶人居然想了一条毒计,也不知施了甚么招,吹得甚么风,竟指使一个混账东西,半夜在我家门前上了吊,官府追究了两年,家里使钱无数,逢新官到任,才释此厄,我那名声却已搞臭了,于是来这小县郡开个客栈,每日如履薄冰,生怕再遇什么无妄之灾,你说惨还是不惨?”

马青山听得呆住,许久,才摇头道,“我只思量着自己数次会考无果,心里悲凉无比,今日听了两位所言,才知做人之苦。”

掌柜换了话碴儿,又指指那对吃饭的男女,道,“我观这一对男女,像是私奔,这女的一举一动,似大家闺秀,该是珠胎初结之时,便跟这男的逃了出来,只是这男的,看似仪表堂堂,却不像好人,若我猜测不假,不出几日,就会露出狐狸尾巴,拿了这女人的钱财,逃之夭夭。”

马青山听了掌柜这么一说,暗暗观察一番,越看越觉掌柜所言有理,男人不像善茬儿,可惜两人都只是推测,毫无实据。

越想越烦闷,马青山告一声“不陪了”,回房睡觉。

翌日,被楼下哭泣之声吵醒,心里一紧,披衣下楼,正是昨夜的那个女人,与掌柜言语片刻之后,继而放声大哭,夺门而出,马青山忽觉心如刀割,问掌柜发生了何事。

掌柜悻悻道,“这妇人问我看到昨夜那个男的没有,我一直防范着,却也不知道这男人什么时候走的。”

马青山掀帘一看,这妇人急火攻心,奔了两步,昏倒在桥头,那大雪依然下得紧迫。马青山长叹一道,搀她回到客栈,跟老板娘一起扶她上楼回房。

马青山让掌柜温了一壶酒,也不知怎地,似有剜心之痛。

忽地,那老板娘在楼上大叫,“当家的,这女人动了胎气,怕是要生哩!”

掌柜急得原地转了两圈,一拍大腿,“我去请稳婆来。”

他前脚出去,马青山忽然想起柴房中的老乞丐,捧着酒壶,开门一瞧,老乞丐脸脖赤红,说着胡话,马青山又回到店里,遍体生寒,不知如何是好。

恰在此时,一个身着玄衣道袍又颇似苦行僧的人,走进客栈。

掌柜的急急回来,一个没留神,撞在这似僧非道的人身上。

这人回头瞅瞅掌柜,瞧瞧他身后的稳婆,目光回到马青山身上,“咦”了一声,拍手道,“生老病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,却是齐了。”

马青山闻得此言,突觉顶阳骨裂开一般,头晕目眩。

这人又道,“青山,青山,你改也不改?”

马青山不由自主地点点头。

这人掸掸玄色道袍上的雪,指指门外,“来不来?”

马青山如醍醐灌顶,哈哈一笑,“我这便随你去了,”也不收拾,这一道一俗,前后脚出了门。

身后的客栈,天上的雪,路边的桥,俱是一震,化成一团五彩祥云,将两人托起。那脚下的行人车马,愈来愈小,俯身望去,皆如蚁蝼。马青山已经忆起,之前逢这道人,两人谈得投机,马青山亦有骖鸾驭鹤绝迹红尘之意,道人道,可用引梦之术,给马青山编织一个梦境,人在梦境之中,最是性真,是否参破红尘,一试便知,马青山连连称妙。

梦境一夜,于道人而言,须臾而已。眼下梦醒,马青山周身百穴竟无比的舒坦。

他哪里知道,一百五十年前,他的前世便跟这位真人见过面,真人瞧他有成仙之材,可惜仙骨未齐,还得轮回四世,方能步入仙途,这被情郎抛弃的妇女,遭村民出卖的老丐,小心慎行的掌柜,皆是马青山的前世,马青山听闻他们遭遇,心里也戚戚然,感同身受,便是如此。真人施黄粱之术,为他编造一梦,一夕之间,四世齐聚梦里,上演一场悲欢离合,而后真人踏入客栈,唤其姓名,马青山顿悟,这梦也便醒了。

(故事完)

—— 完 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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